㈠ 2021002聽書筆記:當代藝術是如何被美國塑造的
如果說現代藝術,是流派主義太多,讓人搞不清哪個是哪個的話,當代藝術的最大挑戰,就在於判斷一件作品是不是藝術,連這個邊界都消解了。所以我們去看當代藝術,很容易產生一種「我上我也行」的感覺。
1962年,耶魯大學的藝術史學家庫布勒教授定義說:「所有人造的東西,都是藝術品。」
藝術的邊界在哪裡
那麼,隨之而來的問題是:什麼不是藝術品呢?
這個問題,曾經讓杜尚著迷了好一陣子。他往美術展上送了個小便池,並為自己的惡作劇大為得意。
但是沒想到的是,藝術界竟然把這個小便池當個寶貝供了起來。杜尚後來垂頭喪氣地說:作為一種挑釁,我往他們臉上扔了塊抹布,他們卻對它大加贊賞。你說說這情何以堪。
杜尚
泉 Fountain
1917
然而,別說抹布了,就是大便也抵擋不住藝術界前進的步伐。
1961年,義大利藝術家皮耶羅·曼佐尼為了惡搞當代藝術,把自己的大便裝在90個罐頭里,每個凈重30克,定價37美元。
為什麼要定價37美元呢?因為當時一盎司黃金是35美元,折算下來30克黃金差不多就是37美元。當時曼佐尼說,罐頭的價格要隨金價波動。到了2016年,其中一個罐頭在米蘭賣了27.5萬歐元,差不多是30克黃金的500倍!
皮耶羅·曼佐尼
藝術家的糞便 Artist's Shit
1961
一個去商店買來的小便池,一個裝了大便的罐頭,怎麼就能成為藝術品,還能獲得承認呢?原因就在於,我們對藝術的看法發生了深刻的變化。
自古希臘以來,西方人一直把藝術當作一門技藝。而今天,人們卻把藝術視為表達思想觀念的一個手段。只要你成功表達出了一個觀念,那有沒有技藝就是無所謂的了。
杜尚的小便池,這個「作品」是不是自己做的,連這個都不重要。甚至,你把香蕉粘在牆上,這是藝術。把人家粘在牆上當藝術品的香蕉吃掉了,這也是藝術。你有沒有留下一件作品,也都變成了無所謂的東西。
卡特蘭
丑角 Comedian
2019
藝術和觀念的關系
那你可能要問了,藝術不就是為了表達思想觀念的嗎?如果不用技藝、不需要作品,就能完成這個任務,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?藝術與思想觀念的關系,這個問題還挺復雜的。
我們拿德拉克羅瓦的這幅《希阿島的屠殺》來舉個例子。德拉克羅瓦畫完這幅畫之後,得意地說,我追求的是那種馬刀放射出閃閃光芒的效果。
德拉克羅瓦
希阿島的屠殺The Massacre at Chios
1824
針對他的這句話,德拉克羅瓦的朋友雨果就抱怨上了。他說,可是你根本就沒畫馬刀啊!表現畫面中沒有的東西,這應該是文字的任務,是我們知識分子的工作。雨果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?就是,大家都不要撈過界。語言和造型藝術之間,應該有個界。
我們人類發明了語言,發明了文字這些符號,然後用這些符號去解釋外在的世界,去表達內在的自我。可是這些符號,可以全方位無死角地覆蓋那個外在的世界嗎?可以嚴絲合縫地匹配我們每個人內在的自我嗎?並不能!
總有一些感知,一些情感,並不需要轉化成語言和文字之後,才具備打動我們的力量。
就像1999年南方周末的那句膾炙人口的新年獻詞:「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。」在我們的大腦還沒來得及「因為所以」地盤算一番之前,我們就已經淚流滿面了。
為什麼我們人類在發明了語言和文字之後,還需要藝術呢?就是因為藝術具有這種越過符號,直接擊中我們靈魂的力量。換句話說,藝術最本質、最珍貴的東西,是無法用語言文字描述的,因為它超越了語言,超越了文字。
所以不奇怪的是,在現代藝術階段,前面德拉克羅瓦所追求的那種,用一幅畫去表現出文學性,這反而是藝術最要避免的東西。
可是到了當代藝術階段,藝術家們怎麼就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,打了個顛倒,一心一意拿藝術來表達觀念了呢?
我覺得首先第一個原因,來自於美國的藝術評論界。
前面我們在介紹抽象表現主義時也提到過。美國人想要揚名立萬的急迫心情,強行與歐洲深厚的藝術歷史進行切割,而另造了一套敘事邏輯。
美國人搞出來的第一個藝術流派抽象表現主義,看似是抽象派和表現主義的雜交。但在美國人這里,「抽象」不再指向通神,「表現主義」也不再與康德的知性有關,而僅僅是字面意思上的,藝術家主觀情感的表達。這種肆意的切換和改造,被漢娜·阿倫特毫不客氣地斥為「假內行」。
更糟糕的是,從評論家格林伯格開始,美國的藝術評論界就定下了一個「先鋒性等於平面性」的基調。這個基調,你可以理解成,越平面,東西越少,藝術就越先鋒。
那麼,當代藝術家們就開始了一個做減法的比賽。空間減掉之後減線條與色塊的對立,線條與色塊的對立減掉之後減筆觸,筆觸減掉之後減創作者的情感,創作者情感減掉之後減畫框。最後,連掛畫的牆壁都被減掉了。
色域抽象、行為藝術、觀念藝術、極簡主義、貧窮藝術、裝置藝術……當代藝術家們挖空了心思,思考還有什麼東西能被減掉。
當代藝術現狀的第二個原因,則是資本的力量。
二戰之後,美國一躍成為全球第一大強國和富國。而當時的西歐卻窮得飯都吃不上。美國人富歸富,一聊文化一聊藝術,就矮歐洲半頭。怎麼才能洗掉身上暴發戶的土腥味兒呢?當然是和當年歐洲貴族一樣,收藏藝術品。
比私人收藏規模更大的,則是政府對藝術品的大力資助。羅斯福搞新政的時候,就大把撒錢資助藝術家。羅斯福死後,尤其是在林登·約翰遜任內搞「偉大社會」項目時,聯邦政府對當代藝術的資助不僅沒有減少,反而有了爆炸性的增長。成立於1965年的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,在短短十幾年內,對藝術的資助金額就從最初的每年180萬暴漲到1.31億美元。
聯邦政府不僅自己掏腰包,還規定只要各州政府建美術館博物館,聯邦政府就給補貼。這直接引發了各地興建美術館的熱潮。這么多美術館建起來之後,就有了大量館藏需求,也有了更多的畫展。
當然,最重要的原因還是1971年布雷頓森林協議的垮台。在此之前,美元以35美元/盎司的價格與黃金綁定,大家對美元很放心。而美元與黃金脫鉤後,法幣失去了錨定,各國政府甩開膀子印鈔票。短短五十年間,美元就超發了84倍。
如此一來,各公司賺了錢後就不肯傻乎乎地存銀行了。買畫不僅保值,買來的畫放在公共博物館向公眾展出,還能提升公司形象,何樂而不為呢?
所以1971年後,美國各大公司、基金和公共機構對藝術品的需求就產生了爆炸性增長,直接把藝術品價格炒到天上去了。
布雷頓森林協議的垮台對藝術品價格造成多大影響,除了曼佐尼的大便罐頭,我們還可以拿達·芬奇來作為參照。
1967年,美國國家藝術館買這幅《吉內薇拉·班琪》,花了500萬美元。而到了2017年,達·芬奇的《救世主》價格高達4.5億美元,飆升了90倍,幾乎與美元通脹的幅度同步。
達·芬奇
吉內薇拉·班琪 Ginevra de' Benci
1474—1478
達·芬奇
救世主Salvator Mundi
1499—1510
政府補貼,公司、基金、公共機構為了防通脹大量購買,這就導致了一個畸型的的頭部市場,博物館、拍賣行、頂級畫廊經紀人,比如高古軒,聯合媒體和藝術評論家,對這個頭部市場實現了高度控盤。
這個頭部圈子有多大呢?按照湯姆·沃爾夫的估計,全球也就1萬人左右。而得到資本垂青的藝術家只有2000人左右。他們一旦被這1萬人的小圈子接納,身價立即就成百上千倍的暴漲。而那些沒有被選中的藝術家的作品,則不幸成了吉芬產品,越便宜越沒人要。形成「朱門酒肉臭,路有凍死骨」極端分化的局面。
那麼,吃藝術這碗飯的人有多少呢?僅僅美國一個國家,自稱藝術家的就有120萬人。咱們國家,每年參加藝術類高考的孩子,有70萬。這樣一個藝術市場現狀,對這些搞藝術的孩子來說,實在是太殘酷了。
NFT能打破現狀嗎
既然說到資本,我就多扯幾句,說說NFT。從2020年開始,NFT概念大熱。NFT是藉助區塊鏈,在藝術品市場里為數字貨幣找到了應用場景。
比如說有人創作了一件數字作品,以前這東西不能買賣,因為一下子就能復制幾千張一模一樣了,但是有了NFT,你花錢買了,就能證明這幅作品是屬於你的。
美國一個藝術家,邁克·溫克爾曼,業界叫Beeple,他每天畫一幅畫,這么畫了5000幅,打包賣了7000萬,廣大美術從業者歡呼雀躍。但是,我個人對此卻並不樂觀。原因有兩個。
首先是注意力的分布模式。要想大多數畫家有飯吃,那關注力的分布得是個紡錘型的才行。然而,在大功率傳播的條件下,互聯網的關注力分布一定是極度聚集於頭部的,是一個很陡峭的冪律曲線。互聯網沒有第二名嘛!
所以我覺得,Beeple賣了7000萬,對於沒成名的畫家來說不僅不是好事,反而是壞事。總共就一個肉包子,他啊嗚一口就咬掉了一大半,剩下一小半600多萬人分。情何以堪呢?
我不看好NFT的第二個原因,是NFT並沒有那麼強調觀賞性,而是強調物權這個概念。一個東西屬於你之後,後面就要依靠二級市場的溢價了。
比方說我就是花了38.6個以太坊買下埃菲爾鐵塔NFT的那個人,我買下這個之後,趕上行情好,過一個月賣了,確實可能賺錢。但是如果我買了幅真畫,它有觀賞價值,可以去借展來賺錢。但是NFT這只母雞卻不會下蛋,怎麼在二級市場上產生溢價呢?
當然,以上只是我個人的看法。因為各種陰差陽錯的原因,在由美國人主導的這幾十年時間里,藝術品形成了一個高度依賴頭部的市場。極少數人暴富了,代價卻是絕大多數藝術家維持生計都成問題。NFT是打破現狀的一個契機嗎?我認為不是。但願我是錯的。
在哈爾斯和維米爾的時代,荷蘭的販夫走卒家裡都掛著幾個盾、十幾個盾的風景畫和靜物畫,這才是藝術家們的黃金時代。這個時代還會到來嗎?對此我不敢樂觀,卻充滿期望。